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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异议！」

这句经典台词在三池崇史的《逆转裁判》中首次亮相的场景对于原作游戏系列的粉丝来说无异于一剂令人热血沸腾的肾上腺素。新晋辩护律师成步堂龙一（成宫宽贵 饰）急于在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二个案件中站稳脚跟，于是迅速展开攻势，信心十足地认为自己即将提交的证据将会揭露证人证词中一个明显且关键的矛盾点。

这句话之所以振奋人心，是因为它所表现出的激昂精神 —— 突然抬高的音量令成步堂自己的委托人都不禁为之一振，标志性的侧身指人动作明目张胆地展现它无谓的夸张性，紧接着，成步堂俯掌猛捶桌面，冷不丁将眼前的全息屏幕掷向证人席上的警探，表现出了十足的攻击性。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而这一切却「无谓」得如此令人愉快，「冗余」得如此美妙绝伦——或者说，如此具有成步堂龙一的风格。它们本质上可谓电影的公开表态，声明它愿意一头扎进原作游戏那无限夸张的戏剧性中。而优劣势地位的急遽转换也让这一刻愈发贴近原作：我们在这一轮抢占胜利高地的对决中打出漂亮无比的一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记上一笔就再度跌入深谷。

几乎在一瞬间，成步堂就从看似给予检方毁灭性打击的优势地位急速下坠，落到了被动挨打的境地。没过多久，他便只能无助地趴在桌子上，拼命寻找可能使他和委托人绝地翻身的线索 —— 任何线索。

这种施加在情感上的反复鞭笞正是《逆转裁判》游戏粉对改编电影的期待和要求。毕竟，《逆转裁判》系列的精髓就在于惊人的逆转和命运的骤起骤落，让你在一个响指或一记法槌之间从兴奋的高峰转瞬而至沮丧的幽谷，从必胜坠至必败旋又绝地逢生。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电影中毫不留情的节奏摇摆或许会让初入《逆转裁判》的新手感到忐忑不适，但对于经历过游戏中法庭的老手来说却是熟悉又亲切，一次又一次置身屈辱的边缘带来了不断升级的紧迫感。

《逆转裁判》电影的基调掌控得非常出色。它没有调整原作略显混沌的叙事风格，而是去贴近、还原了它，毫不畏惧部分观众可能会被过度风格化或颠三倒四的叙事吓跑。三池明明白白地将「混乱」推出来放在 C 位，大大方方地告诉所有人，他的电影世界和游戏世界一样，是人能凭空掏出扩音喇叭，宠物鹦鹉能上证人席，已死律师的魂魄能干翻所有活着的同行的世界，并且大家都有一头仿佛来自银河系外的离谱发型。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很少有改编作品能在原作和导演的创造性之间维持一个近乎完美的平衡。三池拥抱了游戏的力量，用华丽而炫目的手法 —— 分屏镜头、希区柯克变焦，以及直接取自中川信夫《地狱》的一组地狱镜头 —— 来妆点电影的美感。

这样一来，对游戏进行长篇改编时需要解决的问题就不再是基调，而更多在于这个「巨兽」的庞大体型，即视觉小说式游戏的海量剧情文本。对于游戏体验来说，大量的纯叙述是至关重要的，因为它可以让在残酷的法庭决斗和交叉讯问之中紧绷到几乎要得动脉瘤的玩家们得到放松。游戏里有大量悠闲的调查时间供你收集证据，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世界。这些时间能很好地调节游戏节奏，但或许更适合被搬上篇幅更长的电视剧集而不是大荧幕（虽然游戏改编的动画番剧评价不高就是了）。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因此，三池导演在电影中大刀阔斧地缩减了初代《逆转裁判》的内容：挑选出原作五章中的精髓，将它们浓缩得更加精简，更加丰满，更专注于通过荒诞感来给你留下深刻印象。但这个过程免不了产生一些「意外伤亡」：由于失去了部分连接组织，电影有时会显得情节敷衍、结构粗糙。

同时，电影也牺牲了部分角色细节，其中最典型的是成步堂的灵媒助手绫里真宵（桐谷美玲 饰）。她在游戏里是个古灵精怪的小可爱，可到了电影里却几乎失去了所有个性，沦为一个具有灵媒能力的空壳。而成步堂的童年好友和法庭对手御剑怜侍（斋藤工 饰）也十分遗憾地被剥夺了诸多令他在游戏中闪耀魅力的细节，导致角色塑造趋于扁平，少了许多道德层面上的复杂性。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尽管如此，电影的总体描画依旧充满戏剧性，这也证明三池十分完美地抓住了游戏中法庭情节的精髓，让上述「疏漏」显得更像是「吹毛求疵」，而不是「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电影清楚地明白，《逆转裁判》系列游戏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扮演一个在工作中颇有槽点的人。

成步堂龙一这个新手律师的业务能力并没有真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成长，而玩家扮演他则有一种独特的乐趣：他无助地四处翻找，将在口袋里随机摸到的东西一股脑儿亮出来给法官和陪审团看，愚蠢地试图找到一些能「灵光一闪」的信息逆转局势，可不知怎么的，最后他总能如愿以偿。

成步堂从来没有完全掌控过任何局面，他永远在「灵光一闪」和「无计可施」之间反复横跳，始终依赖某些小小的奇迹来救他于水火 —— 有时是他死去的导师通过通灵给他传递信息，有时是他不靠谱的侦探朋友在最后一刻带来足以翻身的决定性证据，还有时是有人因为某种荒唐的原因而高呼着要求延长庭审时间。他是命运的旁观者，是暴风雨中飘摇的风筝。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三池通过让摄像机在成步堂周围旋转，以幽闭的特写镜头来描绘这种被动性，完美地复现了成步堂在讯问环节抓着面前成堆的法庭文件，在迷宫一般的不透明信息中拼命寻找有用线索的游戏体验。你且看镜头中成步堂因不适而痉挛时经常断断续续地跑焦，而他对面的检察官则是稳稳当当、不动如山，堪称沉着冷静的典范。

而在那些构图中最突出的则是法庭上充满期待的观众。他们是游戏里一个十分有趣的特色，三池则很明显非常乐于运用自己典型的夸张风格将他们予以放大。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在三池的《逆转裁判》世界里，庭审与其说是挖掘真相和正义的地方，不如说是观赏两个竞争者之间的殊死角斗的地方。在这个世界里，做律师好比参加一项血腥运动，让公众为之雀跃欢呼，每一次转折都让人期待更多的行动。电影中观众的反应总是大到令人捧腹，而且整个人群总是对事件发展做出无比一致的反应 —— 倾身聆听关键信息，茫然地注视着越来越离谱的证人，被荒谬至极的言论震得人仰马翻 —— 充满了喜剧性的视觉效果。

这部电影有一种奇妙的物质性非常真实地再现了游戏世界。里面的人物永远处于精神崩溃的边缘，在大爆发之前因潜在的焦虑而不断颤抖。这样一个世界只能依靠强烈的热情来塑造，而三池的演员们则无比敬业，义无反顾地投入到了剧本的疯狂当中。

当我们看到成宫宽贵扮演的成步堂和中尾明庆扮演的成步堂好友矢张政志以卓别林式的夸张动作扭曲面容、甩动身体，全力以赴挑战「精微」这个概念本身时，当我们津津乐道于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时，似乎能清晰地体会到电影最初被发明时所追求的那些东西。

图片来源：东宝东和

在视觉效果上，选择让角色互掷巨大的全息屏幕的做法也非常巧妙。它能唤起你在游戏里亮出能对检方造成致命打击的决定性证物时体会到的那种发自肺腑的获胜感。硬要说的话，三池的电影给人的感觉并不像法律剧，而更像结合了霍德华·霍克斯式神经喜剧那跳脱的混乱与战栗，以及拳击电影那狂野的运动能力的混血儿 —— 少了点《义海雄风》味，多了点《女友礼拜五》遇上《洛奇》的杂糅风格。

当三池的演员们在一幕又一幕法庭对决中愤怒地叫喊和摆姿势时，他们的快乐之情溢于言表，并与三池本人在将这一切组合在一起时所散发出的喜悦交相呼应。正是这种精神，这种不加掩饰的欢欣，令三池的《逆转裁判》给人的感觉如此独特。能在观赏一部电影时感受到它的制作者和你一样开心是一件罕见而珍贵的事情。能让我们从电影第一帧开心到最后一帧已然足矣，但《逆转裁判》却令我们沉浸在一种更加深刻的集体狂喜的感觉之中，而这只有一部特别的电影，一部堪称同类电影标杆的电影才有可能实现。

原作者：Cian Tsang 翻译：不知方 编辑：熊猫命